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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二选一


谢辞暮掀起眼皮看了眼钉在墙上的长剑,顺手就拔了下来反手掷了回去,谢陆离盯着破风而的剑,侧身狠狠握住了剑柄:“有本事和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少年目光凛冽,剑上的血迹还没干,杀意就已经浮现。只是他对上的不是养在温室里的世家弟子,而是入魔后大杀四方的谢辞暮。

        虽然他的剑确实贯穿了谢辞暮的肩膀,但那对他并没有造成半点伤害,而且谢辞暮也毫不在乎。

        死魂是不会被剑气所伤的。但谢陆离会。他握住剑柄的手被剑气和魔气割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魔气从伤口涌进去,他的整个手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发紫。

        谢陆离随手薅了一把竹叶握在手里,短暂地阻止魔气蔓延。

        他举剑拟了个姿势,正是写云剑法第一重。

        谢辞暮见他这个动作,微微眯了眯眼,笑道:“你用我的剑法来打我?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谢陆离知道写云剑法是谢辞暮所作,但他已经学完了整本剑法,不可能就此搁置不用,他的声音很低,充满着少年的意气,故意挑衅:“学你的剑法,可是师尊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偏头示意他动手:“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开始取代你的位置了。”

        谢辞暮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冷下脸来,一言不发地从架子上抽出了自己缀着黑色檀木珠子的剑。

        北海之境魔气调动,黑色的巨大风暴从海上席卷而来,不出片刻就掀起滔天巨浪,烛之芥疯狂地挣扎起来,意图从海底的极寒之地里挣脱锁链趁乱逃走。它的真身发出怒号,撺掇着被关押起来的邪祟妖魔叛乱。

        阮行云被风迷了眼,裹着素白的蚕丝被从竹楼的破墙里走出来。他被谢辞暮囚在这里时,虽没有被套上枷锁限制行动,却被他设下了压制结界,让他只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样虚弱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谢辞暮和谢陆离扭打在一起,很快就被暴风眼卷没。他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道一白一黑的剑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忍着痛楚想要破开限制去制止他们。

        可是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谢陆离是怎么进来的?他是怎么一个人从结界之外避开了千江门的看守,然后找到了破解封印之法,从北海之门进来的?

        他的目光越过竹林,看向了远处连绵的魂草。

        有一道灰色身影跋涉而来,在大雨中朦胧起来,走近了之后阮行云才看清他的脸。他愕然盯着那道身影,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脑海一闪而过,他在魔气引发的雷鸣中突然想起了那日谢陆离给他星辰魂木的情景。

        少年把自己手上的珠子褪下来,固执地带在他的手腕上,他当时说——这是一个和尚给我的,说是可以补全我的魂魄。

        阮行云死死地盯着他,喃喃道:“……受禁大师……居然是……居然是你!”

        受禁浑身尽湿,满身泥泞,一步一步地从泥潭里艰难前行。但他似乎是感受到了阮行云的目光,于是他抬起头来,遥遥对上了他的眼睛。

        “阮仙君。”他张口道:“多年不见。”

        “他是谁……他们……”

        “我把他带回来了。”受禁缓慢地前行,雷鸣中对他微微一笑,然后爬上了竹楼,与他站在一起。

        远处的风暴愈来愈大,雨丝被剑气斩断,剑刃撞击的声音和雷鸣混在一起。

        阮行云似乎听不懂他这句话,又问了一遍:“……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啊!”他骤然揪起受禁的衣襟,把他狠狠扯到自己面前,愤怒得像是在哭泣:“他是谁!”

        他的手指太用力了,亦或是北海之境太冷了,他的指关节发白,甲床都都失了血色。

        受禁被迫紧紧贴着他,他手里还捏着那串佛珠,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让他听不清:“你不认得他了吗?你在我座前跪了十三年,不就是为了求这个结果吗?”

        阮行云面露茫然,随后失力一般放开了他,扶着墙才勉强没有跌坐在地。

        “你认出他了吗?”受禁接着问他,他俯下身,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认出他了吗?或者说,你爱上他了吗?”

        阮行云大口喘气,冰冷的雨狠狠地鞭打他的脸,他的睫毛落下水滴,很快就滴水成线。于是他不得不用力地眨眼去抵挡它们。他心里一片空白,僵硬地站在雨里,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受禁扶着栏杆,和他一起远眺风暴里的两抹剑气,露出一个快意的微笑:“你看,这就是你不愿意爱他的代价。”

        他偏过头来,看着阮行云狼狈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在嘲讽:“我从前只觉得你道貌岸然,后来又觉得你或许是不得已。你看,你和十方那么像,你们都爱自己的弟子,却又都恨自己爱他。”

        阮行云撑着墙,声音低不可闻:“你是在报复他。”

        “是。”受禁微微一笑,大方承认:“我在报复他,也在报复你。”

        阮行云咬紧了牙关,唇齿间蔓延出血腥味,他听见受禁问他:“那你现在可要怎么选呢?两个都是他,两个却又都不是他。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捏着佛珠的手指都在打颤,“是你求我救他的,我救了,你现在高兴吗?阮仙君?”

        雨越来越大,烛之芥咆哮着冲出海面,闪着寒光的精铁锁链死死扣住他的身躯,他的鳞片一层层炸开,在电闪雷鸣中咆哮。

        “谢辞暮!”他怒号着:“杀出去!捅烂这北海之境!”

        邪祟层层叠叠地攀爬在一起,很快就要堆叠到暴风眼去,谢辞暮的持剑挡住谢陆离的攻势,他身上的金光在魔气中黯淡了不少。

        他目光紧紧盯着谢辞暮木的眼睛,瞥到他横档在眼前的手腕,那上面有一串星辰魂木。

        “你可知道这串木头是哪儿来的吗?”谢陆离挑衅,即便他脸上身上全是被谢辞暮剑气所伤的血口子,也仍然神情仍然高傲。

        谢辞暮不言不语,每一剑都想要他的命。谢陆离险些没能躲过他劈过来的剑,他恶劣地笑起来,“是师尊向我求的,你知道他用什么来跟我交换的吗?”

        “闭上你的嘴!”谢辞暮终于忍无可忍,召唤出密密麻麻的邪祟妖魔,他们摇摇晃晃地垒起来,几乎百丈余高。

        “他要集你的生魂,却要求我!”谢陆离铁了心要激怒他,“你看,你活着给他添麻烦,死了也连累他不得安生!”

        谢辞暮盯着他,半晌才笑:“那又如何,他心甘情愿被我连累,就算要死也要和我死一块,你呢?”

        他右手持剑,左手挡住了谢陆离从面前刺过来的白玉扇子,讥讽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影子,是我的替代品!师尊愿意为了我向你低头,我高兴还来不及!”

        谢陆离哑口无言怒火中烧,一双眼睛通红,他脚底下的邪祟已经要抓住他的靴子了,他只好借力站得更高些。

        其实到这个地步,不论他们谁打败了谁,北海之境都已经乱了。锁着烛之芥的铁链因为阮行云法力虚弱的缘故,也不比以往结实,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谢辞暮。

        谢陆离盯着谢辞暮的剑,忽然想起受禁塞进他怀里的星辰魂木来。魂木发出了嫩绿的新芽,虽然只有巴掌大那么大的横截面,但也足够完完全全护住他的心脏。

        谢辞暮在暴风中露出讥讽的微笑,他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张开双臂,“你猜,如果我们同归于尽,师尊是救你还是救我?”

        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衣裳扯碎,随手扔进海里,谢陆离看见他的身体时瞳孔一缩,震惊于他胸口上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那窟窿几乎是个对穿,大大小小的伤痕盘旋在胸膛周围,噬魂钉排列在肋骨上,他能从窟窿里望出去。

        谢辞暮伸手一颗一颗拔出噬魂钉,魔气和金色的灵气就从血洞里溢出来,很快就包裹住了他。他是个死魂,魂魄上的伤口永不痊愈,死前是什么样子,死魂就是什么样子的形态。

        谢陆离在狂风中微微出神地想,他死前受了这么多伤吗?都是……阮行云留下的吗?

        他的心口忽然有一点痛,不过这丝痛苦微不足道,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闪电叱咤而下,狂风席卷着冰冷的海水往他脸上扑,谢辞暮的脸在阴影里晦暗不明,谢陆离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和挺直的背。

        他手里的剑反射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光,他提气而上,反手就击碎了谢陆离横扫过来的白玉扇子。

        漫天暴雨好似针扎,魔气带来的疼痛让谢陆离狠狠抽气,但他还是在那一剑之中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哐当!”

        两剑相向,剑刃擦过时带起刺眼的火花,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一只手,恶狠狠地掐住了谢辞暮的咽喉,他一只手力气不足,手中的剑被压向自己的肩膀,很快就从就衣袍下渗出血迹。

        “师尊没告诉你,死魂没有呼吸吗?”谢辞暮冷冷道,“这是无用之招!”

        谢陆离飞快收回手,双手握剑,狠狠地推开他,然后提剑反击。

        “太迟了!”谢辞暮向下伸出手,数不清的邪祟妖魔从海面腾跃而起,压缩成海水的魔气重新蒸发为黑灰,洋洋洒洒地飘落。

        谢辞暮微微偏头,遥遥盯着谢陆离身后的阮行云,像是情人间的密语:“你既然要保他,那我就让你看着他死!”

        谢陆离盯着谢辞暮召唤而来数不清的邪祟,瞳孔狠狠一缩。铺天盖地的魔气翻涌而来,顷刻间就吞没了他。

        张牙舞爪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利爪扣紧了他的血肉,撕扯着他的神魂,谢陆离一剑斩断这些肮脏的爪子,他后背一冷,再要回头已然来不及。

        他胸腔一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去看。

        ——一柄寒光四射通体乌黑的锋利长剑洞穿了他的胸腔,从肋骨的缝隙中贯穿出来,又毫不留情地抽出去。

        哗啦!

        衣裳被撕破的声音胜过万千妖魔的嚎叫,他在恍惚之中只感受到怀里星辰魂木的冰凉,和那长剑顺带着刺穿魂木后,又抽出时的微微阻力。

        “和我抢!你也配!”谢辞暮在他气息衰竭前咆哮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也配!”

        即便谢陆离从未和谢辞暮有过交集,但他们都明白,从谢陆离翻过长情峰围墙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将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但谢陆离也听不见了,尖锐的耳鸣如影随形,即便他麻木地向后倒去,在高空中往下不断坠落,他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们的命运好似两个极端,却因为阮行云而有了交集。一个是出身不堪却受到师尊百般维护的卑贱野种,一个是出身高贵却被师尊淡漠疏远的天之骄子。

        “——谢陆离!”冲破禁制的阮行云终于能够恢复些许力气,他御剑而来,追逐着谢陆离跌落的身影紧随其后,将两目混沌的少年接住,然后错不及防被他喷了满面的血。

        “师尊……”他喃喃道:“我真的……真的是他的,他的……代替品吗?”

        “不要说话。”阮行云紧紧地按住他胸口的破洞,但鲜血如瓢泼大雨一样无法抑制。“魔气入体,你本来就落于下风,不要说话,不要说了……”

        “不要哭,师尊。”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血沫子,抬手去给他擦泪,“我怀里……怀里还有一块星辰魂木……你拿去,拿去给他……给他补全魂魄……对不起,好像给你添乱了,师尊……”

        少年的气息越来越弱,阮行云结结巴巴地叫他的名字,“不要死,谢陆离,不要睡过去!”他胡乱地拍打他的脸,“不要,我害怕,……谢陆离,阿辞,我害怕……”

        他想起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站在长情峰山巅上,谢辞暮握着他的手,举剑对着自己,问他:“师尊,你是不是打算杀了我?”

        他看向脚下的万丈深渊,把所有的灵气与法力都传给阮行云,然后逼着他用那把锋利无比的上古神剑捅穿自己。

        他也这样喷吐出粘稠的血液,最后伏在阮行云的膝上咽了气。

        他想起受禁的话——两个都是他,两个都不是他,你选哪个?

        被劈开的星辰魂木在他怀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连带着谢辞暮的手上的那串。灼热的疼痛从灵魂深处升起,向烧不尽的烈火一样扫过他的魂魄,谢辞暮想叫师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瘫软着身体坠落深空。他被邪祟妖魔接住,昏死过去前只能看见谢陆离被阮行云温柔地抱在怀里,他泪眼婆娑,急切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在这如骨附蛆的疼痛中费力地偏头,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边阮行云的背影,然后才如愿以偿地坠入深海。

        “不要哭……师尊,你选了他……也好。”

        谢辞暮沉入万丈海底,他竭尽全力捂住自己胸膛空荡荡的豁口,呢喃道:“好痛……好痛,师尊……”

        他吐出最后一口血,魂木的嫩芽疯狂生长,在他消亡的瞬间包裹住了他。

        谢陆离恍若有感应一般也因星辰魂木疼得死去活来。

        他在这漫无止境地疼痛中恍惚地看见有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从天而降,向他伸出了自己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的手。

        “好,”他说。他温柔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轻声道:“我带你走。”

        这些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飞快掠过,回忆里的大雪翻涌而出,最后定格在二十三年前,北海之境草原上的那轮巨大圆月上。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希望……以后也可以和阿辞一起看月亮。”他还记得阮行云躺在他身旁,这样虔诚地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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