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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北海之境(二)


不巧的是,这一间房里有两张床。

        谢陆离叹了口气,扑倒在床上。

        “师尊啊………”他拉长了声音,“你累不累?不然我们谈会儿心吧?

        过了半晌才听到黑暗里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谈什么?”

        谢陆离抱着被子翻了个滚。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拿来闲聊的。

        谢陆离睁眼看着窗外,巨大的圆月挂在天空,微黄的月光洒在床头泛起两丝冷意来。

        谢陆离枕着手臂,“师尊,为什么这里的月亮这样大?”

        “北海之境,潮汐时需要依靠月圆之力。”

        “师尊,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千江门的人好似都认识你诶。”

        阮行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现在不常来了。”

        那就是以前常来?谢陆离想,是因为北海之境的封印需要加固,还是因为谢辞暮在这里呢?

        他没问出口,而是道:“师尊,你困了吗?”月亮高挂,星河灿烂,隐隐有海浪的声音传来,有些过于催眠了。

        “那……祝师尊好眠。”他缓缓道。

        但其实阮行云一点也不困,他甚至毫无睡意,刚才他没骗谢陆离,这些年他确实不曾再来北海之境了。

        因为总是有些害怕想起他来。

        那年中秋节,谢辞暮说要带他来北海之境赏月。

        这里的月亮大抵是全天下最大最圆的,每月十五的时候总是更加亮一些。

        那时候的谢辞暮才刚十七,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师尊做些事了。

        那也是阮行云第一次过中秋的时候赏月。

        他就和谢辞暮坐在草原上,共饮一壶桃花醉。

        “师尊,月亮这么圆,若此时许愿一定可以实现。”他望着阮行云说。

        阮行云从不祈祷许愿,这次却破天荒地动摇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道:“祈祷许愿这样的事,或许并没甚么大作用,不若自己努力去挣来得好。”

        “可是不许愿,又如何能坚定自己的心愿呢?”那个少年笑道,他眉目间都是温柔的笑意,他张嘴哄阮行云:“师尊,你就许一个愿望吧。”

        他不过才十七岁,穿一身墨黑的棉布长衫,头发用乌黑的木簪挽起,枕臂仰躺在草丛里看天。他还有很长很好的未来,此刻却愿意把所有的温柔捧到阮行云跟前来。

        “那我们都许一个愿吧。”阮行云做了让步。

        他们在月下喝完最后一杯桃花醉,然后并肩躺在草丛里许愿。

        “师尊,许愿是要闭上眼睛的。”他用手捂住阮行云的眼睛,“师尊,你别眨眼呀,你的睫毛好长,挠得我手心痒痒的。”

        后来在回城的路上时他谢辞暮问他:“师尊,你适才许了什么愿望?”

        阮行云不打算告诉他,不自然地别过眼去:“许愿这种事,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谢辞暮不依不饶,一本正经地胡说:“师尊说给我听吧,不说出来神灵怎么会知道?他不知道你的愿望又怎么帮你实现?”

        阮行云把脸转过来,还是被他看见了微红的耳朵尖。

        “师尊……不会是许的愿望和我有关吧?”他笑起来,开心道:“那师尊可更要告诉我了!”

        “用你的愿望来交换。”阮行云拗不过他,只能不愿意的说:“这样才公平。”

        谢辞暮一愣:“我的愿望呀……”

        他转过来,看着阮行云漂亮的眼睛,朗声道:“我的愿望是,希望能一直陪在师尊身边。”

        阮行云看着少年纯粹的目光怔住了,半晌才想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可是你早晚会离开我的,就像是鹤清,他也——”

        “我不会。”谢辞暮语气坚定,打断他道:“大师兄悬壶济世,志在苍生不在峥嵘派,可是我不一样,我志在师尊。”

        我志在师尊。

        阮行云念了两遍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谢辞暮问:“师尊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阮行云沉默半晌,轻声道:“希望明年也能看月亮。”

        他抬头看着谢辞暮,又重复了一次,“希望明年,也能像今年这样赏月。”

        阮行云捏住了被子的一角,慢慢吐出一口气,才收回了思绪。

        他从来不愿意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中,后来他再也见不到谢辞暮,所以也再不来北海之境。

        ——一个人赏月未免太过孤独,他怕月圆惊了残梦。

        可说出来好笑,但谢辞暮走之后,他确实开始害怕孤独。

        他怕一个人赏月,一个人吃月饼,怕一个人喝桃花醉,怕看见天在水的桃林;他怕看见这些景致会想起往昔,却又时常回忆往昔。

        他贪恋回忆里的那一点暖意,却又害怕那些所剩的温暖被他回忆完之后变得冰冷。

        没了谢辞暮,他只是阮仙君罢了。

        谢陆离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但半夜会哼两句梦话,这一点倒是和谢辞暮不一样。

        夏无权总说谢陆离和谢辞暮有些许相像,有时候阮行云也会这么觉得。

        谢陆离笑起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总让他想起已经死去的那个弟子。

        虽不形似,但神似。

        可是阮行云如今才发现他们截然不同的另一面,谢陆离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没有任何苦恼,就连夜间也会毫无顾忌地说梦话。

        可谢辞暮不会。

        阿辞从小就受尽苦难,他小时候笑起来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省吃俭用地攒钱给他买礼物,夜晚时过于警惕,怕惊扰他睡觉连咳嗽都要捂在被子里。

        只是后来过了许多年,谢辞暮已经被他教导得极好。他除妖时出手必有成效、接下来的任务永远都能完成得最好。

        他们都一样有大好的前途,都一样俊朗。

        俊朗的少年常有,但谢辞暮终归是死了。

        阮行云侧过头去看谢陆离的睡颜。

        他睡得很安心,全然不担心夜晚会发生不测,就像是一心一意把自己交付于他那般。

        阮行云毫无睡意,翻身面向了月亮。

        谢陆离倒睡得很好,甚至于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雪白。

        就好像是江宁下的那场大雪。

        真是奇怪,谢陆离想,我从未见过江宁的雪,为何此刻的景却像是真的一样?

        他伸手去接雪,那莹白的雪花一落到他手心里就化成了冰冷的雪水。

        刺骨的冷。

        乌泱泱的大雪疯了一样的下,远处的房屋已经是断壁残垣,不知从何而起的大火卷起乌黑的浓烟,那些雪花还没落地就被火光烫化了。

        雪地中央站着个男子,那人背对着他,白衣白靴,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身后。他衣摆沾了血迹,远远看过去却让人以为是绣上去的红梅在伶俐地绽放。

        他持剑而立,剑过之处洒下星星点点的血迹,那些雪点子一落到地上就飞快地渗入雪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被稀释的红粉,然后他拭擦干净了剑刃抬剑入鞘。谢陆离好像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唉………”他说。声音轻地好似就要被风带走。

        雪太大了,就这须臾片刻,连那人的肩上发上都落满了雪。

        谢陆离只觉得那人的动作利落好看,还带了几分熟悉,他不由得想绕到正面去看看那人的样貌。

        他刚想动,雪地后边儿的断壁残垣中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黄发小儿。

        那小儿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赤脚从雪里跑出来时有些一瘸一拐,谢陆离仔细去看,才发现他左腿瘸了,脚踝裹了厚厚的纱布,但那纱布全是污迹,估摸不到半日就会让他伤口感染。

        “仙……仙君!”他小心翼翼地说,“您是天上的仙君吗?”

        “谢陆离!谢陆离!”忽然有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倏然睁开眼睛。

        天亮了。

        即使是白天,窗外巨大的圆月也还是高高悬挂,只是相比于白日黯淡了不少。

        谢陆离是被阮行云叫醒的。

        他师尊冷清的声音还在耳旁:“谢陆离,起床了。”

        “哦……师尊,”他翻身坐起,“我马上就起来洗漱。”

        阮行云皱了皱眉,“你昨日睡得不好?”

        “师尊怎么知道?”

        阮行云道:“你昨夜一直说梦话,我本以为你只是做梦,早上起来却怎么也叫不醒你,这才觉得你大概是被梦魇住了。”

        谢陆离迟疑片刻,小声道:“那我说了什么梦话?”

        他擦脸的帕子还在滴水,阮行云看他头发乱炸的样子有些好笑,回道:“先是说些什么’好大的雪!’然后又说‘这是谁?’”

        谢陆离顺着他的话又想起那个梦来,了然道:“我确实梦见了一场大雪,还梦见了一个男人,真是奇怪的梦。”

        他匆匆擦了把脸又漱了口,跟着阮行云去正厅见凌云的父亲。

        凌云的父亲正是千江门的掌门。谢陆离昨夜到这里是已经是深夜,与他不过是匆匆一见,现在白日见他时才能好好把对方看个清楚。

        ——倒是个瞧着有些温柔的男人。

        他穿了个纯白的袍子,衣摆袖口处皆是用蓝线绣了滔滔江水,领口缀着两枚蓝宝石扣子。对阮行云很是尊敬,说话时有两分谦逊。

        谢陆离对他们父子二人很有好感。他尚在思索打量的时候,凌海就开口了。他语气有些急促,但还算冷静:“阮仙君,今日阵法又破了一层。”

        谢陆离心里一惊,往前一步问道:“昨日不是才破了两层吗?”

        “确实如此,可是早上的时候就有看守的弟子来报,说第六层阵法有些裂缝,我连忙去查看,到那里的时候刚好撞见那结界又破了一层。”凌云说道。

        他眉目间都带着些惊惧,“更重要的是我发现那阵法破裂后维持的法力和灵气并未消失,而是……而是被吸收掉了!”

        阮行云皱眉,“你是说,我留下的法力和灵气被吸收掉了?”

        “确实如此。”凌云道,“那蛟龙数次冲撞结界,阵法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阮行云背着手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自己灵气中掺杂的纯净魔气,沉吟道:“不能再拖了,现在就去补阵法,我留下的那些灵气和法力里有些能助长灵力的东西,要是真的等他吸收完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千江门弟子就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颤声道:“第……第六层结界也破了!”

        “全被吸收了!那蛟龙!那蛟龙疯了!”

        那阵法曾是阮行云十多年前设下的,这么多年过去确实不如当初牢固,但也不至于被那蛟龙一再吸收。

        那弟子的话就好像是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千江门弟子全都沸腾起来。

        阮行云眼神一凝,足尖轻点就往北海之门飞去。

        北海之门几乎要和圆月一般大小的,它平行于地面,幽幽的蓝紫光芒缓慢闪烁,有水珠慢慢地滴落下来,还没落地就蒸发了。

        那阵法果然被吸收掉了三层,支离破碎的边缘处正有数不清的灵气汇聚成丝线般地往阵法之内走去,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那滔天巨浪下一刻就会呼啸而至,拍碎整个草原。

        谢陆离抬头向那北海之门望去,漆黑的眸子里一抹墨蓝急速的放大。

        “——砰!”

        巨大的身影撞上结界,宽大厚实的脊背擦着结界而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刺啦!”他看见了那漆黑龙背上泛着冷光的鳞片,鳞片锋利的边缘刮在结界上,但那伤痕很快又自我修复了。

        谢陆离只觉得那北海之门好像又离自己近了两寸,好像要往下压到鼻尖来。

        他听见了一声悠扬的龙吟。像一股劲风打在他身上一般,发丝被狂风纠缠着铺在脸上,他伸手胡乱地抹开了。

        “师尊——”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诧异地看着阮行云。

        他正缓慢地抬起手来,掌心毫不犹豫地贴上了结界。

        “师尊!你的内伤还没好!”谢陆离大喊道,也迎上去。狂风呼啸,他的发丝和阮行云的纠缠在一起,一黑一白竟然极难分开。

        “我早说过我是来补阵法的,你若害怕,回阁楼去等我。”

        “我不怕!”谢陆离大喊道,“我只是担心你,我也可以保护你——”

        “现在的你,还没有本事为我担心。”阮行云对他笑了笑,输送了更多的法力。他脸色不见苍白,金色的灵气从脚底缠绕到指尖。

        “等你变得更强,再来保护我吧。”他转头不再看谢陆离,心底到底还是软了一下。

        他目光一凝,反手拍在了谢陆离的胸膛之上。

        少年被他推出去的时候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他就恐惧起来,阮行云拍在他肩上的那一掌带了些巧劲,把他推开百尺之外时还拖着他没让他摔伤,千江门弟子连忙扶起他来,只是他顾不得这些了,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脏,连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师尊———”

        可是来不及了。

        这一刻,北海之境的阵法才真正算得上的破碎。

        那漆黑的巨大声音和阮行云金色的灵气轰然对撞,山崩地裂的爆炸突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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